入夜的潮州古城，依然人气不减。
深夜10时，牌坊街上游人如织，各色小吃香气诱人;远处载阳茶馆内传出阵阵锣鼓声，市民游客边赏潮剧边品工夫茶。
今年10月，文化和旅游部公示第一批国家级夜间文化和旅游消费集聚区名单，潮州古城与上海市黄浦区外滩风景区、广州市北京路等拟确定的全国120个项目一同入选。
消息令人振奋。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市民游客、专家学者坦言，潮州古城的夜还可更丰富、更精彩。众人期待，在潮州古城体验一种现代与传统兼具、美食与文化交融的古城夜生活。
在此背景下，我们走访市民游客与专家学者，试图追问：作为国内知名旅游景区，发展夜经济对潮州古城意味着什么?曾经万众期待的“一江两岸光影秀”开启以来，潮州古城夜经济的发展现状如何?未来，“点亮”潮州古城的夜还有哪些可能性?
夜经济何来?
顺旅游发展所需
应居民游客所求
何为夜经济?在相关的研究报告中，夜经济通常指晚上6时至次日凌晨2时的商业活动，是以服务业为主体的城市经济。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助理研究员王婧在其研究中，回溯了中国夜经济30多年来的发展历程。她认为，我国夜经济自上世纪90年代初起步，经历了延长营业时间、多业态粗放经营和集约化发展三个阶段，已由早期的灯光夜市转变为包括食、游、购、娱、体、展、演等在内的多元夜间消费市场，逐渐成为城市经济发展的重要增长点。
近年来，在国民消费升级的大环境下，特别是在疫情给全球经济带来冲击的背景下，全国多个城市均发文指导并推动夜经济发展，促进夜间消费。例如，上海出台《关于上海推动夜间经济发展的指导意见》，提出打造“国际范”“上海味”“时尚潮”夜生活集聚区;天津印发《天津市发展夜间经济十大工程(2020—2022年)》，提出促进夜食、夜游、夜购、夜娱、夜健、夜读、夜展等在内的全域夜间消费市场活跃，全面点亮“夜津城”。
与此同时，广东也于2020年6月出台《广东省加快发展流通促进商业消费政策措施》，提出发展文化和旅游夜经济，鼓励各地打造夜间经济集聚区，探索博物馆夜间开放，丰富夜间文化演出市场和其他消费热点。
在全国各地积极探索发展文化和旅游消费夜经济的背景下，今年7月，携程发布的《2021上半年旅游夜经济报告》显示，2021年上半年携程夜游景区及玩乐门票销量同比增长469%，相比2019年同期增长106%。
“我国一二线城市近年来大力发展城市夜经济，在疫情期间为各地经济的复苏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而现阶段夜间经济业态丰富的三四线城市接受大都市夜生活的传递，逐渐成为城市夜经济的消费主战场。”韩山师范学院地理科学与旅游学院·潮菜学院副院长吴雁彬认为，对于潮州古城而言，发展夜经济同样具有重要意义。他表示，对于生活在古城里的居民来说，夜间消费需求的满足程度是衡量一个城市温度和生活归属感的重要指标;对于游客而言，夜经济的蓬勃发展不仅意味着更广阔的旅游消费时空，更是能让其深度感受潮州古城的特色与气质。
韩山师范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段海艳也认为，随着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消费结构的转型升级和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夜经济已成为城市经济发展的新动能。于潮州古城而言，发展拥有文化内涵的夜经济可以弘扬底蕴深厚的潮州文化，也可以提高潮州旅游业的竞争力，提升城市品位和影响力。
诚然，夜间旅游是夜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促进城市文化旅游产业融合发展的新动力。潮州古城作为国内知名旅游景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以丰富夜间文化旅游项目带动夜经济既符合发展所需，也顺应游客所求。
潮州府城文化旅游投资集团近期曾委托专业公司对潮州古城旅游现状进行调研，结果显示美食和文化是潮州古城吸引游客的两大板块，其中，夜间游客对文化类的活动期望更高。
在吴雁彬看来，潮州古城发展夜间旅游还基于其自带“休闲属性”的天然优势。“潮州古城本身就具有慢节奏的生活气质，而夜经济所表现出来的让游客住下来、慢慢玩、仔细看，与这种悠闲的生活气息是吻合的。更何况，潮州还有17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等优良的旅游资源，可为夜间旅游融入更多文化内涵。”吴雁彬说。
夜经济何状?
光影秀引来高人气
配套业态尚需丰富
对大多数游客来说，夜游潮州古城，更像是赴一场美食之约。
以23座牌坊闻名的古城牌坊街，既是一条潮州历史文化街，也是一条潮州美食街。潮州牛肉丸、粿条汤、咸水粿、肠粉、春卷、蚝烙、鱼生……长达两公里的牌坊街从南到北，数十种潮州小吃从清晨持续供应到深夜，吸引着八方来客。
2018年，备受期待的“一江两岸光影秀”夜景提升项目开启，自此将古城夜游推向高潮。品美食、看灯光、逛街巷、赏非遗，游客在古城有了更多休闲体验。
数据显示，潮州旅游人次从2017年的1534.6万人次增至2019年的2629.47万人次，旅游收入从2017年的234.76亿元增至2019年的398.25亿元。今年，潮州旅游需求依然较为旺盛，“五一”假期潮州每日接待游客量达13万人。
“光影秀开启至今，潮州古城内的旅游业态变化很大，更加多样也更有包容性，为游客提供了更多体验式项目。”载阳茶馆老板廖奕铭在古城经营茶馆民宿多年，见证了古城旅游业的兴起。
吴雁彬多年来一直关注和研究潮州古城旅游的发展。他表示，潮州近年来通过提升基础设施和配套服务，探索古城民居建筑“微更新”及活化利用，更加多样化的旅游产品供给延长了游客的消费时间。特别是精心打造的“一江两岸光影秀”、灯火通明的牌坊街、朦胧清幽的老巷子等夜游项目吸引了众多游客和市民前往观赏。“此外，古城发展起来的越来越多民宿客栈也为留住过夜游客提供了可能，古城内公共服务设施完善、社会治安和环境卫生整治取得的实效也为发展夜经济奠定了基础。这些都是潮州古城能够入选第一批国家级夜间文化和旅游消费集聚区名单的原因所在。”吴雁彬说。
与此同时，吴雁彬也认为，应该看到古城牌坊街等商业街区的夜间消费虽较为活跃，但整体夜间消费业态仍待丰富，体验式、娱乐式、互动式的多元业态还相对欠缺。
对此，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近期在潮州演讲时分享了自己的切身体会：“潮州的夜生活给人印象深的只有‘凤城之光’灯光秀。而在泉州，第一天晚上在古厝茶坊茶叙、听泉州历史，第二天晚上看提线木偶戏，第三天晚上听南音、欣赏梨园戏，第四天听高甲戏、打城戏。”他认为，相比泉州，潮州古城为游客提供的夜生活体验还可更丰富。
统计数据显示，目前潮州古城内营业商铺总数为1107间，其中购物类、餐饮类分别有525间、369间，占比为47.4%和33.3%，两者相加占古城内所有营业商铺比重超八成。
潮州市中国旅行社有限公司助理总经理朱嵘多年来与游客打交道。他坦言，这两年来潮游客数量减少，由此而产生的客栈缺“人气”、餐馆缺“士气”、商铺缺“财气”、景区缺“活力”等一系列连锁反应，给潮州旅游夜经济带来较大影响。
朱嵘表示，目前，潮州夜间旅游主要存在游客数量少、活动区域窄、消费金额低、缺乏体验项目、未能形成有效的引导消费链条等不足，还需要引导客流均衡流动，从而达到依托地方传统特色文化，调动游客消费动机，刺激旅游夜经济发展的目的。
夜经济何求?
食宿购齐发力
延长消费链条
“目前潮州古城夜经济处于刚起步阶段。”潮州古城旅游规划专家组组长、华南理工大学广东旅游战略与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吴志才作出判断。他认为，潮州可从夜宿、夜宴、夜购、夜秀、夜演、夜娱六方面打造文旅综合体。
其中，住宿、美食、购物在旅游消费中处于基础性地位，亦承担着留住游客的首要责任。
住宿是潮州留住游客过夜的必要条件。潮州府城文化旅游投资集团负责人许伟彬认为，古城内民宿多，但是总体档次不高，质量参差，潮州范围内星级酒店、精品酒店缺乏是潮州夜经济发展的瓶颈。吴志才也表示，目前潮州民宿做出了一定的规模，下一步是打造多层次的住宿，既要逐步做大和做强，做出IP和品牌，要有高端的度假酒店，同时兼顾主题民宿、精品民宿。
美食是众多城市打造旅游品牌的着力点。目前，潮州古城上东平路美食街已建设完成，聚集多数知名潮州小吃，亦成为游客来潮新去处，潮人美食城也于今年1月开业。
段海艳认为，潮州可以借鉴北京簋街的“麻小儿”、上海的“展览+文创+轻餐饮”等，结合当地特色餐饮，盘活原有资源，通过资源盘整与激活不断扩大品牌影响力，精心打造夜游美食品牌，潜心凝练夜经济餐饮文化。
此前，北京启动“京城烟火气，簋街不夜街”活动，多个部门联动，线上线下合作，百余家餐饮商参与，通过社交网络探店引导线下消费，以“不夜街”作为传播重点，大力促进夜间消费，同时发布簋街系列文创产品，将簋街本身作为文化IP。
目前，尚处于起步阶段的上东平路美食街与潮人美食城距离北京簋街、台湾士林夜市等美食品牌仍有较大距离，但其思路已然明晰，即做有规模、有特色、能形成品牌效应的夜经济餐饮文化。如何将散落潮州各地的美食集中，将上东平路真正打造为有潮味、有人气的美食品牌仍是需要思考的命题。
采访过程中，笔者了解到许多游客选择白天游览名胜古迹，晚上购物休闲。放眼牌坊街，大同小异的商店与甚少创新的产品，同质化严重、规模小、无创新，游客兴致不高，匆匆来去，夜间消费便也无从谈起。来自汕头的一对“70后”夫妇游玩了许多城市，来潮州的第一天晚上他们选择在客栈休息：“苏州、杭州也是古城，它们有很多做得很有意思的书店、古玩店、文创店，我们晚上挺愿意去逛的。”
未来，如何为潮州古城的游客提供更多具备吸引力的夜间消费场所?眼下，古城北部，百花台民俗文化综合体项目已全面启动。
百花台民俗文化综合体总建筑面积约1.7万平方米，总投资估算约2亿元，将以满足群众休闲娱乐需求为基础，聚焦年轻客群生活、文化、社交等需要，将文化内涵、历史遗迹和商务、旅游、生活有机结合，上线一批精品书店、精致影院、非遗文创、益智游乐项目，打造既有清雅书卷气又有人间烟火气的文商旅综合体。不久的将来，承担起住宿、美食、购物等多功能的百花台或将为古城夜经济带来新的面貌。
夜经济何去?
文化与娱乐并重
打造沉浸式夜游
在潮州，晚上游客去哪里玩?许多人的回答是：看广济桥，走韩江边。潮州古城旅游仍未脱离观光游赏的初级阶段，在大部分景点关闭的夜间，这一现象尤为凸显。游客看过广济桥后便沿江从南走到北，抑或回到古城游走其间。
“一江两岸光影秀”(凤城之光)夜景提升项目，民间俗称灯光秀，自2018年亮灯，为潮州带来了大量人气，成为潮州“夜秀”的重要名片。自疫情后，灯光秀表演暂停，但保持亮灯，依旧是潮州夜景的亮点，仍有许多游客慕名前去守候。
朱嵘表示，希望广济桥灯光秀能在适当的时机重启，让灯光秀这一夜间龙头项目，助力城市营销、带旺古城人气，增加古城财气。
如何用演出让潮州古城的夜活起来?吴志才提出“1+N”理念，“1”即科技含量高、历史文化内涵浓厚的大型的演出，可参考《印象·丽江》《印象·刘三姐》以及杭州的《宋城千古情》等;“N”即多个小剧场演出，吴志才认为，潮州有这么多文化元素，潮州古城更适合散落在大街小巷中的主题式的、精致的小型演出、文化剧场。
朱嵘认为，打造好潮州独有的夜间表演项目，通过游客喜闻乐见的节目和互动体验，才能延长游客夜间驻留时间，实现古城旅游夜经济的增长。“疫情前，在牌坊街每逢周末晚上都有组织各色展演，成了当年周末古城游的亮点，希望在适当的时机能够恢复。”朱嵘说。
对于沉浸式夜游，段海艳给出具体可行的建议：“可借助社交媒体扩大传播，用新奇体验吸引消费者。可以借鉴西安大唐不夜城的独特做法，通过设置景观节点和文化节点，加入互动体验活动，打造一条高潮迭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沉浸式夜游路线。同时，精心策划文化小IP，形成网红爆款。”
天然的碧道韩江，为潮州提供了良好的城市景观。入夜后的韩江畔是潮州市民自发娱乐的展示舞台，但从夜经济而言，韩江的价值仍待开发。许伟彬设想，可开设韩江夜游项目，重现清代风花雪月的韩江六篷船，连通潮州古城与龙湖古寨的古码头，“游客傍晚游龙湖古寨，夜晚回到潮州古城，有了项目，一过夜，就能在潮州多停留”。
吴志才同样认为，韩江夜游可以打造为潮州古城夜经济的亮点。“以潮州古城为背景，以游船作为舞台，打造一个流动的消费场景，游客在游船里面创造消费，这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夜游项目，可以重点探讨。”
旅游夜经济发展的第三阶段，就是通过文化赋能，挖掘当地文化，讲好文化故事。吴志才认为，立足本土文化，以文化带动活动，以活动带动效益，以效益带动产业，以产业推动文化，方能实现循环发展。
潮州古城内客栈老板小张表示，许多游客向她发出古城里哪里能看潮剧的疑问。茶余饭后，古城街头巷尾传来潮剧声，多为本地居民自娱自乐，但对于外地游客而言，面向公众的潮剧演出仍然少之又少。
载阳茶馆是古城内少数可消费潮剧表演的场所，老板廖奕铭从客栈做起，之后涉及茶馆、私房菜行业，如今组建了自己的演出团队。廖奕铭见证了潮州古城旅游从无到有的过程。起初，有人认为他的清代风格客栈只有中老年人会喜欢，但多年经营下来，廖奕铭清楚地认识到年轻人才是消费的主力群体。
廖奕铭认为，现在潮州古城还可以增加酒吧一类的休闲、娱乐场所。“古城里现在传统文化氛围浓厚，但是对于许多游客来说，外出旅游是为了放松，不是为了学习知识。冯骥才老师说潮州文化‘浓得化不开’，但是再浓的文化也要让人喘口气，酒吧一类的场所让游客结束白天的文化体验后可以放松、娱乐。只要合理安排，古城与现代生活方式是不冲突的，新的业态不断进来，古城才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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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潮州古城用地规划图，大面积的居住用地以亮眼的黄色标注，强调着潮州古城旅游发展不容忽略的要点：潮州古城先是居民的古城，再是游客的古城。
此前，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陈平原发表专题演讲《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古城》。他认为，潮州是一个活着的古城，其重要指标是它没有成为纯粹的旅游景观。
“潮州古城最大的魅力是文化的内涵和鲜活的生活，这里是一座生活的古城。”吴志才认为，潮州古城未来发展要秉承主客共享、城景一体的发展理念，即本地人和游客和谐共处，城市和景区一体发展。潮州古城未来的业态应该是邻居生意和游客生意结合，人们可以在古城一边做生意一边生活。
潮州古城旅游并非单独的个体，餐饮、娱乐、住宿等依靠潮州的各个行业提供支撑，也与潮州各个行业的发展发生联动。朱嵘认为，发展旅游夜经济，有利于增加市民游客的夜间消费，在一定程度上对城市经济发展有利。利用与白天工作时间的错位，延长大众消费时间，给一部分劳动力提供就业上岗的机会，如夜间的代驾、跑腿、网约车，乃至主要做夜间时段消费的KTV、酒吧、餐饮等。旅游夜经济是实施潮州城市消费功能的重要方式，通过延长经济运行时间来带动经济的增长，利用古城区集聚效应来推动潮州城市夜经济品牌的打造，可辐射带动整个市区的夜经济发展。
对于潮州古城发展夜经济可能会给当地居民带来的环境安全、光污染、噪声污染等问题，段海艳提出，可以通过对消费行业聚集区域的合理规划和空间布局解决，在实现夜经济集聚效应的同时，有效平衡潮州古城居民生活与发展夜经济之间的矛盾。
如今，古城内已有茶馆、客栈等民居打造成社区居民议事点，实现主客共享古城旅游带来的新变化。“在古城内设置公共空间、重要节点给居民作为活动场所，可避免游客挤压居民生活空间。”吴志才认为，潮州古城是一座浸润在百姓生活中的古城，居民与古城共生共荣，这是潮州古城最有魅力的地方。
潮州是一座有夜生活的城市吗?
本地老饕可以从晚餐时间开始吃到凌晨，入夜后出现在街角经营一摊粿条的老夫妇、到天亮才休息的鱼生店，为这座城市提供了太多隐秘的深夜食堂;北堤边，一家人带着烧烤架和茶具，迎着江风开始忙活起来;那间家电维修铺的老板喝着工夫茶送走一拨拨的客人，聊了一整晚……
这些是属于潮州本地人的夜生活，有游客沉下心来品其人间烟火味，愿意久留，但也有游客觉得潮州古城入夜无趣，走过一桥一楼一街便离去。潮州本地年轻人小陈是摩托车爱好者，入夜后，他与好友的活动是沿着韩江骑摩托车，“就是从南堤逛到北堤，潮州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地方。”
旅游于一座城市从来不是纯粹对外的服务，旅游链条中的消费、娱乐、休闲、文化，同样是城市居民的需求。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潮州古城之夜有其闲适宁静的一面，但也需要更多样的面貌，这不仅是游客的需求，也是居民的需求、潮州的需求。(肖燕菁黄敏璇)
